时至今日,一切和数百年前都没有什么改变:操作起来同样简便;不靠电池,毋需网路,保养简易、维修几乎可以省去,造价又低廉。依据德国出版及书商协会的计算,印制书籍一页在德国的花费是如此低廉,德国人民仅须工作两小时,就足以购买一本厚厚的书了。当然,这种夹在两片封面厚纸内的读物有何优点,业者另有一种算法:试想,阅读一本书的乐趣可以延续多久!将书价除以享受阅读之乐的时间,花费之低廉除了收听收音机与看电视外,是其他媒体所望尘莫及的;上电影院可比看书要贵哦!不过,种种奇招百出的算法,依然产生不了多大的效果。德国人阅读的兴致日益萧索,而阅读能力即使在大学生间也逐渐低落。有些人已皱着眉头隔洋远眺,惴惴忧心今日在纽约与旧金山遍地蔓延的现象,明日便会登临欧洲。美国各种长时性的研究结果显示,纯粹透过电子媒体获取信息的人越来越多,这些人一遇到难度较高的书籍,就束手无策了。而今日的德国,每名国民每日花费在看电视的时间“仅只”两小时,看书的时间则半小时不到。94%的家庭里(据他们自己的说法)备有书籍读物;至于这是否也将食谱、圣经、语言教材之类计算在内,我们就无从得知了。
最新的调查显示,在14岁以上的德国人中,69%每周至少看书一次;36%以上的人认为自己“经常”看书;22%的人看“很多”书;16%的人则有每日阅读的习惯,属阅读频繁者。这些调查表明1998年一般的四口之家一个月的收入近5460马克,购买印刷品的支出是67马克,其中29马克用于购买书籍(学校教科书多由政府负担,不并入计算)。
大约1.25%的薪资所得花在书本、杂志上。在德国最受欢迎的休闲活动中看书名列第八,排在与媒体有关的其他活动诸如听音乐、看电视、读报、阅览杂志之后,而在运动、女红之前。
德国天然资源短缺,极度依赖国民的创造与创新力。这指的是抽象思维、分析事物复杂关联性等等之类的能力,也就是那些心理学者与脑部研究者一意探讨,而可经由阅读促进并使之发展者。上述这些能力在德国340所大学或专科院校中也能加以培养,但即使是那里的一千八百万名学生,主要也还是透过书籍来学习。
至少到目前为止情况还是如此。只是德国的书商与出版商已口发怨言哀叹越来越多人舍书不用而专以影印资料来“上课”(此处特地标明是“上课”,而非阅读),致使书籍行销元气大伤。这件事不容我们漠视,毕竟,有赖印刷成的书籍,自康德到维尔纳·海森贝格(Heisenberg)等人体现的“德国精神”方得以广播于世。
书籍销售似乎是个当行巨人;其实,就经济力量而言,与书籍相关的行业不过是个侏儒罢了。1999年一年中由书籍(含童书、小说、学术性专业杂志)销售所获得的总营业额还不到180亿马克;而180亿马克,不过是大型百货连锁店的年销售额罢了!分开来看,德国的出版社40%左右年营业额连25万马克都不到,而67%在100万马克以下。书籍营业额的差别极大:实用性书籍、儿童与青少年读物、旅游、休闲娱乐等深受消费者欢迎,成长率自然高;文学类书籍、教科书与专业用书绝大多数却须惨淡经营。
全德国有将近7700家的书店,而德国出版社中,约有3600家称得上具“职业水准”,其中2100家左右为书商与出版商共同利益团体“德国出版及书商协会”的会员。“德国出版及书商协会”1825年成立于莱比锡,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所在地迁往法兰克福,拥有会员数近7060名。此外,就工作人员数目来看,这一行也还相当袖珍:1998年约有155000人在出版界任职,书店工作人员则约为31000名。
如果有人认为,这一行是中型企业的天堂,可就大错特错了。两大集团雄霸业界,瓜分了2/3的营业额;改换成数据来看,也就是7.2%的出版社就占去了营业总额的87%。集团化的趋势兴而未艾,昔日“伟大出版人”如恩斯特·罗沃尔特(Ernst Rowohlt)、萨穆埃尔·菲舍尔(Samuel Fischer)、古斯塔夫·基本霍伊尔(Gustav Kiepenheuer)或苏尔坎普(Suhrkamp)诸公振兴出版的时代也已不复见;今日这些出版社早已由大众不知的大集团收罗,成为旗下的“赢利单位”了。目前联邦德国一群冷血的企业经理独掌大权,此辈对利润数字远比对书本内容更加关切。严肃的文学作品受到冷落,而书商对这些量产式的出版工场也束手无策,只能任由它们自生自灭。
作家们也深受此种发展所苦。撇开少数红透半边天的作者不论,作家原是书籍生产第一线的工作者,却往往得屈居最后——至少就收益而言是如此。德国作家是否能独赖笔耕为生?除了极少数的例外之外,答案很简单:不行!
诗人处境最为艰难(此地他处皆如此)。米夏埃尔·克吕格尔(Michael Krüger)本人身为德国著名诗人,且是汉堡汉萨出版社(Hanser Verlag)的负责人,每看销售数字一次,他的心就沉一次:优秀的文学作品举步维艰,某些诗集甚至才勉强攀到300册。“书未出,就已确知会是个亏本生意。”汉萨出版社这些黯淡无光的数字必须仰赖区区几名畅销书作者(如Umberto Eco)力挽狂澜。在其他出版品须仰赖少数畅销书活口时,以强补弱的计算法便是求生存的不二法门。
即令是声誉卓著的文学出版社苏尔坎普也步履艰难。知名作家马丁·华尔萨(Martin Walser)最新的作品卖出三万册,出版社的人认为,以华尔萨这样的作家这般数字委实太少了;遑论年轻、默默无闻的作者,他们的作品能卖到两、三千本就算相当不错了。诗人更惨,一千本就可满意了。足以和汉萨的Umberto Eco相提并论的是苏尔坎普的拉丁美洲作家Isabel Allende,她的《幽灵之家》销售量是50万册,对出版人而言是个难逐的美梦。之后,Allende又有两部长篇小说出版,而且一部比一部成功!由这些出版社宣称的销售额看来,平均而言畅销书作者的作品每一部会印制175000册,并且在第一年内卖完。
除去这些人,年轻德国作者的印刷量相当微不足道,在1500册到3000册之间。这样的平均印刷量任谁也无法赖以致富,而作家们顶多只抽取书籍售价的10%作为版税,所得更是杯水车薪。
在此我们不免要问,那作家到底靠什么维生?一般说来,光靠稿费版税是没办法的。就以一位小有名气的作者为例来算算看吧:假设他的小说定价36马克,在最有利的情况下作者可抽取10%,亦即3.6马克作为酬劳。这已经算是不错的了。即使印刷量是10000本,则作者所得是36000马克。这么笔钱让人活不好、饿不死;而果真能印个10000本,就称得上是受欢迎了。设使他想拥有普通职员的生活水平,就得在一年内写出三本同样受欢迎的作品,因为他的养老金、保险费以及所得税等都得自这笔金额里扣除(毕竟,作家算是自由职业者),最后所剩已无几了。
所幸上帝垂怜,作者的文稿还能为出版者与作家另外带来财路:这就是所谓的“附加版权”。比如有杂志社拟取得书籍出版前的刊登权;或者故事情节精彩,令电视台或影片制作人垂涎。最后的财赂,则是由平装书出版社或书会出版、发行。平装书年出书量约5500部,占新版书的9.5%。这一切所带来的收益,往往远超过纯粹贩售“原版”的所得。在哲学家阿图尔·叔本华的时代情况大不相同。30岁时,叔本华找到了一位莱比锡的出版商布罗克豪斯(Brockhaus)出版他的《意志与表象的世界》;10年之后,叔本华向他的出版社问起销售数量时,对方请人转告,第一刷的800册之中还有150册滞存在库。这在我们这一瞬息万变,库存费又高昂的时代委实匪夷所思。
叔本华担任私人塾师,即使没有这笔稿酬,生活依然无虞。今日,极少数的几位作家也可不愁衣食:他们之中,有些人士是兼职讲师或如叔本华,为大学专任讲师;一些为电台工作或担任编辑;另有些人的职业则与写作毫不相干。所谓的“自由”(指非受雇于人)作家还另行其他谋财之道:他们若在书店、教育机构或协会团体里朗诵作品,另有酬劳可得,且能提高自己作品的销售量。此时,他们既自任促销者,又是出版社的广告鼓手。更好的情况是,为广播电台或电视台撰稿。无论是广播剧或影片剧本,酬劳往往比出版社提供的高多了!
运气好时,作者或许能在多如汗毛的文学奖项中捞到一个,拿笔金额尚可的奖金。有时,他们个人与家人靠着这笔奖金也能安然度过几个月,而作家也得以专心创作。要小心的是,这些奖助金有时反会成为一种负担:德国许多城市或乡镇希望藉助作家装点名声,以扬名媒体、抬高身价,他们要求得奖者在一定时间内必须居住该城,而且往往还须为该地图书馆或类似团体免费朗诵、讲演。于是乎,该地区因为自己推展“文化”觉得脸上有光并享有美誉,得奖作家却得活受罪。
既然德国境内书籍这种“文物”的买卖的盛景不再,那么,越界而望,彼端情况又如何?
1998年德语区约有78000本新版书出炉;而据最近报纸上的报导,一年中全球约有850000书种如浪淘沙般冲向书市。纯以数字来看,这表示每40秒钟,在世界的不知哪个角落就有一本新书问世,其中大多数(43%)出自欧洲。
每年的新版书这么多,是否每一本书都真的值得出版?至少,德国出版社不无自豪地指出,每年都有80000左右种书在德国经销。而根据德国书籍行销的标准参考书VLB(Verzeichnis Iieferbarer Bücher,市售书籍总目),持续在市面流通的书约有900000种。
就书籍出版量而言,德国位居全球第三位,名列中华人民共和国与英国之后,位居美(排名第四)、日、西、法诸国之前,这种成绩不得不令人刮目相看。
此外,德国另有一项记录:德国出版的译本为世界之最。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统计资料显示,1998年德语区(含奥地利与瑞士的一部份)出版的书有7200本以上译自外文;其中大多(72%)译自英艾,接下来是法文与斯堪地那维亚地区的语文。
可惜译自中文的远远落后。依据德国书籍目录,1998年由中文?译成德语的不过才23部,占该年所有翻译出版品的0.3%。不过,比上不足比下有馀,仍比译自阿拉伯文与印度文的为多。同年,卖到国外的版权中有370部,也就是8.9%卖往华文地区。
想想看,德国授予国外的版权仅有7.7%卖给使用西方学术通用语言的英语区。德国出版及书商协会1998年年鉴也表示:“一如去年,1998年亚洲地区与德国的版权交易再度激增,将近1/5(19.5%)的版权几乎都是在亚洲找到买主的。”
一年中,有超过4133部德文书译成外文,由国外的读者阅读。这不仅为德国作者与出版社(当然还有外国出版社)开拓了财源,也使读者有机会了解并熟知德国思想与特质,对民族间的文化交流应该也会有所贡献。反向来看,仅仅一年之中,国外图书译为德文、印刷成书的就有7000种以上,(希望)开拓了德国读者的视野,同时也为德国出版社带来经济利益。最好的是,这些资金能再度投入好书的制作中。美国史学家芭芭拉·涂赫曼(Barbara Tuchmann)的话,直到今日依然发人深省:“没有了书,历史将暗哑失声,文学将默然无语……书籍是启动变革的动力,通往世界的窗口。”
令人遗憾的是,在通往世界的窗口里,少数几位强势者将目光引向自己,而听任弱小者笼罩在阴影下:他们将弱势语言区的作者排挤到边缘,使他们仅在极少见的情况下有机会突破,跻身世界级的名作家之列。